“小鳳,你今天下午背著夜生出去玩,好不好?”
“我腿疼。”
“媽媽給你三毛錢的鋼鏰,你去供銷社買糖塊吃。”
“我牙疼。”
“就一下午,一會爸爸和媽媽要出去辦事,回來時給你買花裙子穿。”
提到花裙子,我的鼻子就酸了。我多么希望自己有一件美麗的花裙子啊,一跑起來,裙子里面鼓著風,像傘一樣,小腿涼咝咝的,多美啊。想到這,我哽噎地答應了媽媽。
于是夜生又到了我的背上。太陽底下,我低著頭走路,發(fā)現(xiàn)我的影子是那么的短。我想用腳去踩自己的影子,可無論如何也踩不到。就在我顧影自憐到路口時,突然看見了丑兒。丑兒不知要去哪里走不動了,她正貓著腰用手扶著路口的棒子垛,哼哼啊啊地叫著。我心里覺得很開心,丑兒也有不強硬的時候。你看,她不是開始吐了么!她那件好看的灰格子上衣不也讓她給吐上了么?
我不敢笑,因為我看見二毛過來了。二毛只穿條褲衩,他一邊跑一邊哭。靖婆婆在后面攆他,腋下夾著一根木棍,那樣子像老板子在調(diào)馴一匹馬。我心下更加高興了。這是一個多么美好的中午,有這么多的熱鬧事可以看。更熱鬧的還在后頭呢?瞧,靖伯伯過來了,他穿著一件大灰袍,不知是從哪個朝代的垃圾堆中拾來的破爛,手中還拄著一個拐杖。那個拐杖是一段楊樹,上面有一個小枝子還閃耀著幾片碧綠的葉子。靖婆婆一邊追一邊罵:孽障、混蟲!靖伯伯呢,卻唔唔嚕嚕的不知說些什么。他真像一只大灰瓢蟲。丑兒被這事驚嚇了,她不再吐了,腰也挺直了,反身去攆二毛。
“二毛,快跑!往泡子里跑!”我提醒他,因為淘氣的小孩子往往都愿意在甸子上的水泡子里打水仗。而那個地方,一般是為大人所不知的。不過,我忘了這傻子是不會水的,可是晚了,二毛偏偏很靈敏地聽清了我的話,而且他一定是把水泡子和水井劃為等號了。所以,他拼命地往井臺上跑。大正午,沒有人在井上擔水,井臺下的淺水洼 中,只有王標家的那條狼狗在打轉(zhuǎn)轉(zhuǎn)。二毛一跑過去,丑兒就大叫一聲,靖婆婆干脆就嚇得一屁股癱在地上屁滾尿流。我也因為跟著小跑了一段路,累得呼哧呼哧地直喘粗氣,夜生在我的背上卻得意洋洋地揪我的頭發(fā)玩,把我弄得腦子一抽一抽地疼。
那只被丑兒打瘸了腿的狼狗,好像仍然怕著丑兒,一見了二毛就癲上去想要尋找保鏢似的。二毛很生氣地去打狗,因為他已經(jīng)站在井臺上了。而那條狗用前爪鉤住他的褲衩不放。二毛就吸著嘴仰身往井里跳,那狗咬著他不放松,也跟著閃進井里。一陣卟嗵卟嗵的聲響后,丑兒才搶上井臺,右手扶著露臺上的轱轆把,左手捂著心口窩,很揪心地望著井底,終于嗚咽起來。
我不知丑兒還會哭。因為媽媽說她是一個命硬的女人,傻夜生好像也有了什么靈性,他在我的背上哇哇地哭了。靖婆婆已經(jīng)軟著腿半哭半叫地過來了,她有氣無力地搖擺著手說“我的兒啊,我那好兒啊”,而靖伯伯呢,呆呆板板地還沒忘了拄拐杖,他的腿哆哆嗦嗦,兩頰的肉活了似的,不安地動著。
“小鳳,你——”丑兒忽然轉(zhuǎn)過身來,恨恨地瞪著我,踉蹌著朝我走來,好像二毛跳井是我推的似的。
“快撈——我的兒啊……”靖婆婆一屁股坐在井臺下的水洼里,頭上纏繞著十幾個蒼蠅,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。
我走到井臺上,朝下望去。井壁的木板縫之間長著一些綠苔,往下,深深地地方有一圈長年不化的冰。再向下,是井水了。水上面沒有任何漂浮的東西。二毛和狼狗死了嗎?我打了個冷戰(zhàn),想起了我家那只死去的老山羊。
也許,二毛和狼狗到地底下玩了。因為我曾經(jīng)幻想過井底下有一個通道,沿著通道可以走到一個很大的場子。那場子里說不定有馬可以騎,有燒餅可以吃,有皮球可以拍呢。
10
發(fā)生這件事的時候,我的爸爸媽媽正在家中開懷痛飲,大吃大喝著。這天是他們結(jié)婚九周年的紀念日,虧媽媽還有心記著這日子,他們吃過飯,桌子都沒收拾,爸爸就推起自行車要帶媽媽出去。
那是個很熱的正午,他們都喝了酒,自然有些暈。爸爸推著那輛沒鈴沒鎖沒車閘的破爛車子,居然還哼起了一首歌兒。媽媽在鎖大門的時候,那勁頭也格外的足,仿佛要把生孩子的力氣都擠進鎖里,使它永不再開。他們做這些的時候,我愣呵呵地站在門口觀望。
“小鳳,你怎么哭了,誰欺負你了嗎?”媽媽鎖完門,返身時發(fā)現(xiàn)了我。說真的,我并沒有感覺出自己在哭,只是嘴角有些微咸罷了。
我搖搖頭,抽了一下鼻涕。
“你是不是撞著什么了?”爸爸的眼珠子像下暴雨濺起的混濁的水泡。他問我是否見著鬼了。
我沒回答,低下頭望自己那雙頂破了的洞的鞋子。鞋面上蒸騰著霧似的陽光。
“好了,爸爸帶媽媽去要那三個月的工資錢。”說到這,他打了一個響嗝,一團很熱的酒氣撲在我的臉上。
“三個月,二百來塊,呃。”爸爸很滿足很自得地訴說著,仿佛這二百來塊頃刻就變成了幾壇子酒似的。他說的時候,還把手伸在我的臉上,很隨意地摸挲著,仿佛是在撫摸一條狗或一只貓。而他的胳肢窩,又溢出了那股類似東西發(fā)霉的酸臭味,讓我懷疑那里被蒼蠅蚊子之類的東西盯破了,散發(fā)著腐肉的氣息。
他們原來是想借著股酒勁,撕破臉皮去要錢的。瞧瞧他們的能耐才有多大。我于是明白了為什么幾日前媽媽嘮叨不休地講誰誰誰吃酒吃多了,天不怕地不怕的,平常不敢做的事都做了,而且事情的結(jié)果也都如愿。
“二毛死了,還有狼狗。”我對他們說。
他們支著耳朵,不知是聽懂了不相信,還是根本就沒聽清楚。
“二毛跳井了!”我重復了一遍,把目光伸向遠方的松樹林。這時,巷子的盡頭跳來了靖婆婆喊破嗓子的哭聲。許多人從自家的大門奔出來,紛紛朝哭聲跑去。爸爸扔下了自行車,一臉木然。媽媽用手捧住臉,停了幾秒鐘,抽抽搭搭地說:
“一個傻子死也就死了。”
傻子原來是該死的,我想媽媽為什么不把夜生也扔進井里呢?
他們撇下我,也和著哭聲去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