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看蘇青(3)
姑姑常常說我:“不知道你從哪里來的這一身俗骨!”她把我父母分析了一下,他們縱有缺點(diǎn),好像都還不俗。有時候我疑心我的俗不過是避嫌疑,怕沾上了名士派;有時候又覺得是天生的俗。我自己為《傾城之戀》的戲?qū)懥似麄鞲遄樱瑪M題目的時候,腦子里第一個浮起的是:“傾心吐膽話傾城”,套的是“苜蓿生涯話廿年”之類的題目,有一向是非常時髦的,可是被我一學(xué),就俗不可耐。
蘇青是——她家門口的兩棵高高的柳樹,韌春抽出了淡金的絲。誰都說:“你們那兒的楊柳真好看!”她走出走進(jìn),從來就沒看見。可是她的俗,常常有一種無意的雋逸,譬如今年過年之前,她一時錢不湊手,性急慌忙在大雪中坐了輛黃包車,載了一車的書,各處兜售,書又掉下來了,《結(jié)婚十年》龍風(fēng)帖式的封面紛紛滾在雪地里,真是一幅上品的圖畫。
對于蘇青的穿著打扮;從前我常常有許多意見,現(xiàn)在我能夠懂得她的觀點(diǎn)了。對于她,一件考究衣服就是一件考究衣服;于她自己,是得用;于眾人,是表示她的身份地位,對于她立意要吸引的人,是吸引。蘇青的作風(fēng)里極少“玩味人間”的成分。
去年秋天她做了件黑呢大衣,試樣子的時候,要炎櫻幫著看看。我們?nèi)齻人一同到那時裝店去,炎櫻說:“線條簡單的于她最相宜。”把大衣上的翻領(lǐng)首先去掉,裝飾性的榴桐也去掉,方形的大口袋也去掉,肩頭過度的墊高也滅掉。最后,前面的一排大鈕扣也要去掉,改裝暗鈕。蘇青漸漸不以為然了,用商量的口吻,說道:“我想……鈕扣總要的罷?人家都有的!沒有,好像有點(diǎn)滑稽。”
我在旁邊笑了起來,兩手插在雨衣袋里,看著她。鏡子上端的一盞燈,強(qiáng)烈的青綠的光正照在她臉上,下面襯著寬博的黑衣,背景也是影撞撞的,更顯明地看見她的臉,有一點(diǎn)慘白。她難得有這樣靜靜立著,端相她自己,雖然微笑著,因為從來沒這么安靜,一靜下來就像有一種悲哀,那緊湊明債的眉眼里有一種橫了心的鋒棱,使我想到“亂世佳人”。
蘇青是亂世里的盛世的人。她本心是忠厚的,她愿意有所依附;只要有個千年不散的筵席,叫她像《紅樓夢》里的孫媳婦那么辛苦地在旁邊照座著,招呼人家吃萊,她也可以忙得興興頭頭。她的家族觀念很重,對母親,對弟妹,對伯父,她無不盡心幫助,出于她的責(zé)任范圍之外。在這不可靠的世界里,要想抓住一點(diǎn)熟悉可靠的東西,那還是自己人。她疼小孩子也是因為“與其讓人家占我的便宜,寧可讓自己的小孩占我的便宜”。她的戀愛,也是要求可信賴的人,而不是尋求刺激。她應(yīng)當(dāng)是高等調(diào)情的理想對象,伶俐倜儻,有經(jīng)驗的,什么都說得出,看得開,可是她太認(rèn)真了,她不能輕松,也許她自以為輕松的,可是她馬上又會怪人家不負(fù)責(zé)。這是女人的矛盾么?我想,倒是因為她有著簡單健康的底子的緣故。
高級情調(diào)的第一個條件是距離——并不一定指身體上的。保持距離,是保護(hù)自己的感情,免得受痛苦。應(yīng)用到別的上面,這可能說是近代人的基本思想,結(jié)果生活得輕描談寫的,與生命之間也有了距離了。蘇青在理論上往往不能跳出流行思想的圈子,可是以蘇青來提倡距離,本來就是笑話,因為她是那樣的一個興興轟轟火燒似的人,她沒法子伸伸縮縮,寸步留心的。
我純粹以寫小說的態(tài)度對她加以推測,錯誤的地方一定很多,但我只能做到這樣。
有一次我同炎櫻說到蘇青,炎櫻說:“我想她最大的吸引力是:男人總覺得他們不欠她什么,同她在一起很安心。”然而蘇青認(rèn)為她就吃虧在這里。男人看得起她,把她當(dāng)男人看待,凡事由她自己負(fù)責(zé)。她不愿意了,他們就說她自相矛盾,新式女人的自由她也要,舊式女人的權(quán)利她也要。這原是一般新女性的悲劇,可是蘇青我們不能說她是自取其咎。她的豪爽是天生的。她不過是一個直戴的女人,謀生之外也謀愛,可是很失望,因為她看來看去沒有一個人是看得上眼的,也有很笨的,照樣地也壞。她又有她天真的一方,輕容把人幻想得非常崇高,然后很快地又發(fā)現(xiàn)他卑劣之點(diǎn),一次又一次,值撮破滅了。
于是她說:“沒有愛。”微笑的眼睛里有一種藐視的風(fēng)情。但是她的諷刺并不徹底,因為她對于人生有著太基本的愛好,她不能發(fā)展到刻骨的諷刺。
在中國現(xiàn)在,諷刺是容易討好的。前一個時期,大家都是感傷的,充滿了未成年人的夢與嘆息,云里霧里,不大懂事。一旦懂事了,就看穿一切,進(jìn)到諷刺。喜劇而非諷刺喜劇,就是沒有意思,粉飾現(xiàn)實。本來,要把那些濫調(diào)的感傷清除干凈,諷刺是必須的階段,可是很容易停留在諷刺上,不知道在感傷之外還可以有感情。因為滿眼看到的只是殘缺不全的東西,就把這殘缺不全認(rèn)作真實:——性愛就是性行為;原始的人沒有我們這些花頭不也過得很好的么?是的,可是我們已經(jīng)文明到這一步、再想退到獸的健康是不可能的了。
從前在學(xué)校里被逼著念《圣經(jīng)》,有一節(jié),記不清了,仿佛是說,上帝的奴仆各自領(lǐng)了錢去做生意,拿得多的人,可以獲得更多,拿得少的人,連那一點(diǎn)也不能保,上帝追還了錢,還責(zé)罰他。當(dāng)時看了,非常不平。那意思實在很難懂,我想在這樣多解釋兩句,也還怕說不清楚?傊,生命是殘酷的?吹轿覀兛s小又縮小的,怯核的愿望,我總覺得無限的慘傷。
有一陣子,外間傳說蘇青與她離了婚的丈夫言歸于好了。我一向不是愛管閑事的人,聽了卻是很擔(dān)憂。后來知道完全是謠言,可是想起來也很近情理,她起初的結(jié)婚是一大半家里做主的,兩人都是極年青,一同讀書長大,她丈夫幾乎是天生在那里,無可選擇的,兄弟一樣的自己人。如果處處覺得,“還是自己人!”那么對他也感到親切了,何況他們本來沒有太嚴(yán)重的合不來的地方。然而她的離婚不是賭氣,是仔細(xì)想過來的。跑出來,在人間走了一遭,自己覺得無聊,又回去了,這樣地否定了世界,否定了自己,蘇青是受不了的。她會變得暗啞了,整個地消沉下去。所以我想,如果蘇青另外有愛人,不論是為了片刻的熱情還是經(jīng)濟(jì)上的幫助,總比回到她丈夫那里去的好。
我看蘇青(4)
然而她現(xiàn)在似乎是真的有一點(diǎn)疲倦了。事業(yè)、戀愛、小孩在身邊,母親在故鄉(xiāng)的匪氛中,弟弟在內(nèi)地生肺病,妹妹也有她的問題,許許多多牽掛。照她這樣生命力強(qiáng)烈的人,其實就有再多的拖泥帶水也不至于累倒了的,還是因為這些事太零碎,各自成塊,缺少統(tǒng)一的感情的緣故。如果可以把戀愛隔開來作為生命的一部,一科,題作“戀愛”,那樣的戀愛還是代用品吧?
蘇青同我談起她的理想生活。丈夫要有男子氣概,不是小白臉,人是有架子的,即使官派一點(diǎn)也不妨,又還有點(diǎn)落拓不羈。他們住在自己的房子里,常常請客,來往的朋友都是談得來的,女朋友當(dāng)然也很多,不過都是年紀(jì)比她略大兩歲,容貌比她略微差一點(diǎn)的,免得麻煩。丈夫的職業(yè)性質(zhì)是常常要有短期的旅行的,那么家庭生活也不至于太刻板無變化。丈夫不在的時候也可以勻出時間來應(yīng)酬女朋友 (因為到底還是不放心)。偶爾生一場病,朋友都來慰問,帶了吃的來,還有花,電話鈴聲不斷。
絕對不是過份的要求,然而這里面的一種生活空氣還是早兩年的,現(xiàn)在已經(jīng)沒有了。當(dāng)然不是說現(xiàn)在沒有人住自己的小洋房,天天請客吃飯。——是那種安定時感情。要一個人為她制造整個的社會氣氛,的確很難,但這是個性的問題。越是亂世,個性越是突出,人與人之間的差別是很大的。難當(dāng)然是難找。如果感到時間逼促,那么,真的要說逼促,她的時間已經(jīng)過去了——中國人嘴里的“花信年華”,不是已經(jīng)有遲暮之感了嗎?可是我從小看到的,僅有許多三四十歲的美婦人。《傾城之戀》里的白流蘇,在我原來的想象中決不止三十歲,因為恐怕這一點(diǎn)不能為讀者大眾所接受,所以把她改成二十八歲(恰巧與蘇青同年,后來我發(fā)現(xiàn))。我見到的那些人,當(dāng)然她們是保養(yǎng)得好,不像現(xiàn)代職業(yè)女性的勞苦。有一次我和朋友談話之中研究出來一條道理,駐顏有術(shù)的亥人總是:(一)身體相當(dāng)好,(二)生活安定,(三)心里不安定。因為不是死心塌地,所以時時注意到自己的體格容貌,知道當(dāng)心。普通的確是如此。蘇青現(xiàn)在是可以生活得很從容的,她的美又是最容易保持的那一種,有輪廓,有神氣的。——這一節(jié),都是惹人見笑的話,可是實在很要緊——有幾個女人是為了她靈魂的美而被愛。
我們家的女傭,男人是個不成器的裁縫。然而那一天空襲以后,我在昏夜的馬路上遇見他,看他急急忙忙直奔我們的公寓,慰問老婆孩子,倒是感動人的。我把這個告訴蘇青,她也說:“是的……”稍稍沉默了一下。逃難起來,她是只有她保護(hù)人,沒有人保護(hù)她的,所以她近來特別地膽小,多幻想,一個慣壞了的小女孩在夢魘的黑暗里。她忽然地會說:“如果炸彈把我的眼睛炸壞了,以后寫稿子還得嘴里念出來叫別人記,那多要命呢——”,這不像她平常的為人。心境好—點(diǎn)的話,不論在什么樣的患難中,她還是有一種生之爛漫。多遇見患難,于她只有好處;多一點(diǎn)技枝節(jié)節(jié),就多開一點(diǎn)花。
本來我想寫一篇文章關(guān)于幾個古美人,總是寫不好。里面提到楊貴妃。楊貴妃一直到她死,三十八歲的時候,唐明皇的愛她,沒有一點(diǎn)倦意。我想她決不是單靠著口才和一點(diǎn)狡智,也不是因為她是中國歷史上唯一的一個具有肉體美的女人,還是因為她的為人的親熱,熱鬧。有了錢,就有熱鬧,這是很普遍的一個錯誤的觀念。帝王家的富貴,天寶年間的燈節(jié),火樹銀花,唐明星與妃嬪坐在樓上像神仙,百姓人山人海在樓下參拜;皇親國戚攢珠嵌寶的車子,路上向里窺探了一下,身上沾的香氣經(jīng)月不散;生活在那樣迷離恍憾的戲臺上的輝煌里,越是需要一個著實的親人。所以唐明皇喜歡楊貴紀(jì),因為她于他是一個妻而不是“臣妻”。我們看楊據(jù)梅紀(jì)爭寵的經(jīng)過,楊把幾次和皇帝吵翻了,被逐,回到娘家去,簡直是“本埠新聞”里的故事,與歷代官閹的陰謀,詭秘森慘的,大不相同。也就是這種地步,使他們親近人生,使我們千載之下還能夠親近他們。
楊貴妃的熱鬧,我想是像一種陶瓷的湯壺,溫潤如玉的,在腳頭,里面的水漸漸冷去的時候,令人感到溫柔的倔帳。蘇青卻是個紅泥小火爐,有它自己獨(dú)立的火,看得見紅焰焰的光,聽得見嘩栗剝落的爆炸,可是比較難伺候,添煤添柴,煙氣嗆人。我又想起胡金人的一幅畫,畫著個老女仆,伸手向火。慘淡的隆冬的色調(diào),灰褐,紫褐。她彎腰坐著,龐大的人把小小的火爐四面八方包圍起來,圍裙底下,她身上各處都發(fā)出凄凄的冷氣,就像要把火爐吹滅了。由此我想到蘇青。整個的社會到蘇青那里去取暖,撲出—陣陣的冷風(fēng)——真是寒冷的天氣呀,從來沒這么冷過!
所以我同蘇青談話,到后來常常有點(diǎn)戀戀不舍的。為什么這樣,以前我一直不明白。她可是要抱怨:“你是一句爽氣話也沒有的!甚至于我說出話來你都不一定立刻聽得懂。”那一半是因為方言的關(guān)系,但我也實在是遲鈍。我抱歉地笑著說:“我是這樣的一個人,有什么辦法呢?可是你知道,只要有多一點(diǎn)的時間,隨便你說什么我都能夠懂得的。”她說:“是的。我知道……你能夠完全懂得的。不過,女朋友至多只能夠懂得,要是男朋友能夠安慰。”她這一類的雋語,向來是聽上去有點(diǎn)過分,可笑,仔細(xì)想起來卻是結(jié)實的真實。
常常她有精彩的議論,我就說:“你為什么不把這個寫下來呢?”她卻睜大了眼睛,很詫異似地,把臉色正了一正,說:“這個怎么可以寫呢?”然而她過后也許想著,張愛玲說可以寫,大約不至于觸犯了非札勿視的人們,因為,隔不了多少天,這一節(jié)意見還是在她的文章里出現(xiàn)了。這我覺得很榮幸。
她看到這篇文章,指出幾節(jié)來說:“這句話說得有道理。”我笑起來了:“是你自己說的呀——當(dāng)然你覺得有道理了!”關(guān)于進(jìn)取心,她說:“是的,總覺得要向上,向上,雖然很朦朧,究竟怎樣是向上,自己也不大知道。……你想,將來到底是不是要有一個理想的國家呢?”我說:“我想是有的?墒亲顐b最快也要許多年。即使我們看得見的話,也享受不到了,是下一代的世界了!”她嘆息,說:“那有什么好呢?到那時候已經(jīng)老了。在太平的世界里,我們變得寄人籬下了嗎?”
她走了之后,我一個人在黃昏的陽臺上,驟然看到遠(yuǎn)處的一個高樓,邊緣上附著一大塊服脂紅,還當(dāng)是玻璃窗上落日的反光,再一看,卻是元宵的月亮,紅紅地升起來了。我想著:“這是亂世。”晚煙里,上海的邊疆微微起伏,雖沒有山也像是層巒疊障。我想到許多人的命運(yùn),連我在內(nèi)的;有一種郁郁蒼蒼的身世之感。“身世之感”普通總是自傷、自憐的意思罷,但我想是可以有更廣大的解釋的。將來的平安,來到的時候已經(jīng)不是我們的了,我們只能各人就近求得自己的平安。然而我把這些話來對蘇青說,我可以想象到她的玩世的,世故的眼睛微笑望著我,一面聽,一面想:“簡直不知道你在說些什么!大概是藝術(shù)吧?”一看見她那樣的眼色,我就說不下去,笑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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