石像終于被歲月的淤泥掩埋,本世紀(jì)70年代出土?xí)r,有一尊石像頭部已經(jīng)殘缺,手上還緊握著長鍤.有人說,這是李冰的兒子.即使不是,我仍然把他看成是李冰的兒子.一位現(xiàn)代作家見到這尊塑像怦然心動,“沒淤泥而藹然含笑,斷頸項而長鍤在握”,作家由此而向現(xiàn)代官場袞袞諸公詰問:活著或死了應(yīng)站在哪里?出土的石像現(xiàn)正在伏龍觀里展覽。人們在轟鳴如雷的水聲中向他們默默祭奠。在這里,我突然產(chǎn)生了對中國歷史的某種樂觀。只要都江堰不坍,李冰的精魂就不會消散,李冰的兒子會代代繁衍。轟鳴的江水便是至圣至善的遺言。 繼續(xù)往前走,看到了一條橫江索橋。橋很高,橋索由麻繩、竹篾編成?缟先,橋身就猛烈擺動,越猶豫進退,擺動就越大。在這樣高的地方偷看橋下會神志慌亂,但這是索橋,到處漏空,由不得你不看.一看之下,先是驚嘆。腳下的江流,從那么遙遠的地方奔來,一派義無反顧的決絕勢頭,挾著寒風(fēng),吐著白沫,凌厲銳進。我站得這么高還感覺到了它的砭膚冷氣,估計它是從雪山趕來的罷。但是,再看橋的另一邊,它硬是化作許多亮閃閃的河渠,改惡從善。人對自然力的馴服,干得多么爽利。如果人類干什么事都這么爽利,地球早已是另一副模樣。
但是,人類總是缺乏自信,進進退退,走走停停,不斷自我耗損,又不斷地為耗損而再耗損.結(jié)果,僅僅多了一點自信的李冰,倒成了人們心中的神。離索橋東端不遠的玉壘山麓,建有一座二王廟,祭祀李冰父子。人們在虔誠膜拜,膜拜自己同類中更像一點人的人。鐘鼓鈸磬,朝朝暮暮,重一聲,輕一聲,伴和著江濤轟鳴。
李冰這樣的人,是應(yīng)該找個安靜的地方好好紀(jì)念一下的,造個二王廟,也合民眾心意。
實實在在為民造福的人升格為神,神的世界也就會變得通情達理、平適可親.中國宗教頗多世俗氣息,因此,世俗人情也會染上宗教式的光斑。一來二去,都江堰倒成了連接兩界的橋墩。
我到邊遠地區(qū)看儺戲,對許多內(nèi)容不感興趣,特別使我愉快的是,儺戲中的水神河伯,換成了灌縣李冰。儺戲中的水神李冰比二王廟中的李冰活躍得多,民眾圍著他狂舞吶喊,祈求有無數(shù)個都江堰帶來全國的風(fēng)調(diào)雨順,水土滋潤。儺戲本來都以神話開頭的,有了一個李冰,神話走向?qū)嶋H,幽深的精神天國,一下子帖近了大地,貼近了蒼生。
第二篇:白發(fā)蘇州
前些年,美國剛剛慶祝過建國200周年。洛杉磯奧運會的開幕式把他們兩個世紀(jì)的歷史表演得輝煌壯麗。前些天,澳大利亞又在慶祝他們的200周年,海灣里千帆競發(fā),確實也激動人心。
與此同時,我們的蘇州城,卻悄悄地過了自己2500周年的生日。時間之長,簡直有點讓人發(fā)暈。
入夜,蘇州人穿過2500年的街道,回到家里,觀看美國和澳大利亞國慶的電視轉(zhuǎn)播。窗外,古城門藤葛垂垂,虎丘塔隱人夜空。
在清理河道,說要變成東方的威尼斯。這些河道船楫如梭的時候,威尼斯還是荒原一片。
蘇州是我常去之地。海內(nèi)美景多得是,唯蘇州,能給我一種真正的休憩。柔婉的言語,姣好的面容,精雅的園林,幽深的街道,處處給人以感官上的寧靜和慰藉,F(xiàn)實生活常常攪得人心志煩亂,那么,蘇州無數(shù)的古跡會讓你熨帖著歷史走一定情懷。有古跡必有題詠,大多是古代文人超邁的感嘆,讀一讀,那種鳥瞰歷史的達觀又能把你心頭的皺折慰撫得平平展展?吹枚嗔耍脖阒,這些文人大多也是到這里休憩來的。他們不想在這兒創(chuàng)建偉業(yè),但在事成事敗之后,卻愿意到這里來走走。蘇州,是中國文化寧謐的后院。
做了那么長時間的后院,我有時不禁感嘆,蘇州在中國文化史上的地位是不公平的。歷來很有一些人,在這里吃飽了,玩足了,風(fēng)雅夠了,回去就寫鄙薄蘇州的文字。京城史官的眼光,更是很少在蘇州停駐。直到近代,吳依軟語與玩物喪志同義。
理由是簡明的:蘇州缺少金陵王氣。這里沒有森然殿闕,只有園林。這里擺不開戰(zhàn)場,徒造了幾座城門。這里的曲卷通不過堂皇的官轎,這里的民風(fēng)不崇拜肅殺的禁令。這里的流水太清,這里的桃花太艷,這里的彈唱有點撩人。這里的小食太甜,這里的女人太悄,這里的茶館太多,這里的書肆太密,這里的書法過于流利,這里的繪畫不夠蒼涼遒勁,這里的詩歌缺少易水壯士低啞的喉音。
于是,蘇州,背負著種種罪名,默默地端坐著,迎來送往,安分度日。卻也不愿重整衣冠,去領(lǐng)受那份王氣。反正已經(jīng)老了,去吃那種追隨之苦作甚?
說來話長,蘇州的委屈,2000多年前已經(jīng)受了。
當(dāng)時正是春秋晚期,蘇州一帶的吳國和浙江的越國打得難分難解。其實吳、越本是一家,兩國的首領(lǐng)都是外來的冒險家。先是越王勾踐把吳王闔閭打死,然后又是繼任的吳王夫差擊敗勾踐。勾踐利用計謀卑怯稱臣,實際上發(fā)憤圖強,終于在十年后卷土重來,成了春秋時代最后一個霸主。這事在中國差不多人所共知,原是一場分不清是非的混戰(zhàn),可惜后人只欣賞勾踐的計謀和忍耐,嘲笑夫差的該死。千百年來,勾踐的首府會稽,一直被稱頌為“報仇雪恥之鄉(xiāng)”,那末蘇州呢,當(dāng)然是亡國亡君之地。
細想?yún)窃交鞈?zhàn),最苦的是蘇州百姓。吳越間打的幾次大仗,有兩次是野外戰(zhàn)斗,一次在嘉興南部,一次在太湖洞庭山,而第三次,則是勾踐攻陷蘇州,所遭慘狀一想便知。早在勾踐用計期間,蘇州人也連續(xù)遭殃。勾踐用煮過的稻子上貢吳國,吳國用以撒種,顆粒無收,災(zāi)荒由蘇州人民領(lǐng)受;勾踐慫恿夫差享樂,亭臺樓閣建造無數(shù),勞役由蘇州人民承擔(dān)。最后,亡國奴的滋味,又讓蘇州人民品嘗。傳說勾踐計謀中還有重要一項,就是把越國的美女西施進獻給夫差,誘使夫差荒婬*無度,慵理國事。計成,西施卻被家鄉(xiāng)來的官員投沉江中,因為她已與“亡國”二字相連,霸主最為忌諱。蘇州人心腸軟,他們不計較這位姑娘給自己帶來過多大的災(zāi)害,只覺得她可憐,真真假假地留著她的大量遺跡來紀(jì)念。據(jù)說今日蘇州西郊靈巖山頂?shù)撵`巖寺,便是當(dāng)初西施居住的所在,吳王曾名之“館娃宮”。靈巖山是蘇州一大勝景,游山時若能遇到幾位熱心的蘇州老者,他們還會細細告訴你,何處是西施洞,何處是西施跡,何處是玩月池,何處是吳王井,處處與西施相關(guān)。正當(dāng)會稽人不斷為報仇雪恥的傳統(tǒng)而自豪的時候,他們派出的西施姑娘卻長期地躲避在對方的山巔。你做王他做王,管它亡不亡,蘇州人不大理睬。這也就注定了歷代帝王對蘇州很少垂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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