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故鄉(xiāng)這個名詞里，拉薩是占有一席之地的。我喜歡那里的陽光，有一種透徹清醒的冷，卻又明亮而溫柔。
我尤其陶醉于那座白色巨大的宮殿，壁上的唐卡在梵唄聲中寂靜流淌，紅宮里的銅像面目慈祥。手執(zhí)經(jīng)筒的僧侶來來往往，我的阿媽也曾如此流浪遠方。
阿媽是漢家姑娘，為了朝佛，嫁到藏地。阿媽沒有兒女，由此她對我是十分歡喜的，常拿了糌粑和酥油茶款待我。我不甚熱愛這些少數(shù)民族的吃食，但每次都裝作很是珍惜地咽下。我唯一看得入眼的是一條掛在牛角上的褐紅色小葉紫檀木佛珠，可是阿媽總是搖頭，說不能碰。
阿媽家并不寬裕。丈夫早逝，婆婆又有頑疾在身，生活早已磨去了她的棱角。但是幸好她還有信仰，她的眼睛里還有光。
我見過阿媽去大昭寺朝佛。那一日，陽光太盛。阿媽如往常一般將頭發(fā)編成數(shù)根極細的長辮，戴著紅綠絨飾的尖頂小帽，腰間圍了一張褪了色的邦墊，發(fā)上墜了珍珠珊瑚，耳環(huán)是綠松石質地的……最寶貴的是她手里的那條褐紅色小葉紫檀木佛珠，她用絹布細細擦拭，像對待懷里的嬰孩。
我就是在那時沖過去的，一把搶過那佛珠，滿心歡喜，滿眼得意。可是那佛珠很不聽話，四散墜地，我不知那繩已幾近腐朽。我那樣用力。我回頭看阿媽，她驚恐地望著我手里斷了的繩，眼眶微紅。
終于，阿媽收拾了滿地的珠子，拿起另一串不甚貴重的佛珠出了門。我看見她和眾多朝佛者一起，朝著圣城拉薩的方向，磕長頭匍匐在山路。她用雙手在頭頂合十，在額際合十，在胸前合十。她在向前邁出一大步的同時陡然撲倒在地，拍起一層薄薄的飛塵。她重重地磕頭，像灌注了一生全部的信仰。
塵埃落定，她的眼淚，就這樣輕輕地落下來。
我回到拉薩，聽母親說起那佛教徒的佛珠是很貴重的，每一顆珠子都是滿滿的功德，損壞不得。我看見大昭寺門外終年不退的人潮，那么多的善男信女，千里迢迢，風塵仆仆趕到這里，終于能夠進入大昭寺朝拜，功德圓滿。
可是阿媽呢——我固然不是信徒，卻也懂得信仰的深重。阿媽，我親愛的阿媽，你如何能夠功德圓滿？
我再回到拉薩的時候，那里的陽光一如往年，干凈純粹都到了極致。我想起那串褐紅色小葉紫檀木佛珠，想起斑駁光影里轉瞬便沒入塵埃的絕望。我感覺到哽咽在胸腔里洶涌翻騰。
我抬起頭來閉上雙眼，想象陽光在眉睫間舞蹈。阿媽，我親愛的阿媽，你在天堂，是否安好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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