最近寫了一篇短文討論“百讀不厭”那個批評用語,照筆者分析的結(jié)果,所謂“百讀不厭”,注重趣味與快感,不適用于我們的現(xiàn)代文學(xué)。可是現(xiàn)代作品里也有引人“百讀不厭”的,不過那不是作品的主要的價值。筆者根據(jù)自己的經(jīng)驗,舉出魯迅先生的《阿Q正傳》做例子,認(rèn)為引人“百讀不厭”的是幽默,這幽默是嚴(yán)肅的,不是油腔滑調(diào)的,更不只是為幽默而幽默。魯迅先生的《隨感錄》,先是出現(xiàn)在《新青年》上后來收在《熱風(fēng)》里的,還有一些“雜感”,在筆者也是“百讀不厭”的。這里吸引我的,一方面固然也是幽默,一方面卻還有別的,就是那傳統(tǒng)的稱為“理趣”,現(xiàn)在我們可以說是“理智的結(jié)晶”的,而這也就是詩。
馮雪峰先生在《魯迅論》里說到魯迅先生“在文學(xué)上獨特的特色”:
首先,魯迅先生獨創(chuàng)了將詩和政論凝結(jié)于一起的“雜感”這尖銳的政論性的文藝形式。這是
匕首,這是投槍,然而又是獨特形式的詩;這形式,是魯迅先生所獨創(chuàng)的,是詩人和戰(zhàn)士的一致的產(chǎn)物。自然,這種形式,在中國舊文學(xué)里是有它類似的存在的,但我們知道舊文學(xué)中的這種形式,有的只是形式和筆法上有可取之點,精神上是完全不成的;有的則在精神上也有可取之點,卻只是在那里自生自長的野草似的一點萌芽。魯迅先生,以其戰(zhàn)斗的需要,才獨創(chuàng)了這在其本身是非常完整的,而且由魯迅先生自己達(dá)到了那高峰的獨特的形式。(見《過來的時代》)
所謂“中國文學(xué)里是有它類似的存在的”,大概指的古文里短小精悍之作,像韓柳雜說的罷?馮先生說魯迅先生“也同意對于他的雜感散文在思想意義之外又是很高的而且獨創(chuàng)的藝術(shù)作品的評價”,“并且以為(除何凝先生外)還沒有說出這一點來”(《關(guān)于魯迅在文學(xué)上的地位》的《附記》,見同書)。這種“雜感”在形式上的特點是“簡短”,魯迅先生就屢次用“短評”這名稱,又曾經(jīng)泛稱為“簡短的東西”!昂喍獭倍澳Y(jié)”,還能夠“尖銳”得像“匕首”和“投槍”一樣;主要的是他在用了這“匕首”和“投槍”戰(zhàn)斗著。“狹巷短兵相接處,殺人如草不聞聲”,這是詩,魯迅先生的“雜感”也是詩。
《熱風(fēng)》的《題記》的結(jié)尾:
但如果凡我所寫,的確都是冷的呢?則它的生命原來就沒有,更談不到中國的病證究竟如何。然而,無情的冷嘲和有情的諷刺相去本不及一張紙,對于周圍的感受和反應(yīng),又大概是所謂“如魚飲水冷暖自知”的;我卻覺得周圍的空氣太寒冽了,我自說我的話,所以反而稱之曰《熱風(fēng)》。
魯迅先生是不愿承受“冷靜”那評價的,所以有這番說話。他確乎不是個“冷靜”的人,他的憎正由于他的愛;他的“冷嘲”其實是“熱諷”。這是“理智的結(jié)晶”,可是不結(jié)晶在冥想里,而結(jié)晶在經(jīng)驗里;經(jīng)驗是“有情的”,所以這結(jié)晶是有“理趣”的。開始讀他的《隨感錄》的時候,一面覺得他所嘲諷的愚蠢可笑,一面卻又往往覺得毛骨悚然——他所指出的“中國病證”,自己沒有犯過嗎?不在犯著嗎?可還是“百讀不厭”的常常去翻翻看看,吸引我的是那笑,也是那“笑中的淚”罷。
這種詩的結(jié)晶在《野草》里“達(dá)到了那高峰”!兑安荨繁环Q為散文詩,是很恰當(dāng)?shù)。《題辭》里說:過去的生命已經(jīng)死亡。我對于這死亡有大歡喜,因為我借此知道它曾經(jīng)存活。死亡的生命已經(jīng)朽腐。我對于這朽腐有大歡喜,因為我借此知道它還非空虛。
又說:
我自愛我的野草,但我憎惡這以野草作裝飾的地面。地火在地下運行,奔突;熔巖一旦噴出,將燒盡一切野草,以及喬木,于是并且無可朽腐。
又說:
我以這一叢野草在明與暗,生與死,過去與未來之際,獻(xiàn)于友與仇,人與獸,愛者與不愛者之前作證。
最后是:
去罷,野草,連著我的題辭!
這寫在一九二七年,正是大革命的時代。他徹底地否定了“過去的生命”,連自己的《野草》連著這《題辭》,也否定了,但是并不否定他自己。他“希望”地下的火火速噴出,燒盡過去的一切;他“希望”的是中國的新生!在《野草》里比在《狂人日記》里更多的用了象征,用了重疊,來“凝結(jié)”來強調(diào)他的聲音,這是詩。
他一面否定,一面希望,一面在戰(zhàn)斗著!兑安荨防锏囊黄断M罚且痪哦迥暌辉乱蝗諏懙,他說:
我只得由我來肉薄這空虛中的暗夜了,縱使尋不到身外的青春,也總得自己來一擲我身中的遲暮。但暗夜又在那里呢?現(xiàn)在沒有星,沒有月光,以至笑的渺茫和愛的翔舞;青年們很平安,而我的面前又竟至于并且沒有真的暗夜。
然而就在這一年他感到青年們動起來了,感到“真的暗夜”露出來了,這一年他寫了特別多的“雜感”,就是收
在《華蓋集》里的。這一年“十二月三十一日之夜”寫的《題記》里給了這些“短評”一個和《隨感錄》略有分別的名字,就是“雜感”。他說這些“雜感”“往往執(zhí)滯在幾件小事情上”,也就是從一般的“中國的病證”轉(zhuǎn)到了個別的具體的事件上。雖然他還是將這種個別的事件“作為社會上的一種典型”(見前引馮雪峰先生那篇《附記》里引的魯迅先生自己的話)來處理,可是這些“雜感”比起《熱風(fēng)》中那些《隨感錄》確乎是更其現(xiàn)實的了;他是從詩回向散文了。換上“雜感”這個新名字,似乎不是隨隨便便的無所謂的。
散文的雜感增加了現(xiàn)實性,也增加了尖銳性!耙痪湃晁脑露娜罩埂睂懙摹度e集》的《序言》里說到:
恐怕這“雜感”兩個字,就使志趣高超的作者厭惡,避之惟恐不遠(yuǎn)了。有些人們,每當(dāng)意在奚落我的時候,就往往稱我為“雜感家”。這正是尖銳性的證據(jù)。他這時在和“真的暗夜”“肉薄”了,武器是越尖銳越好,他是不怕“‘不滿于現(xiàn)狀’的‘雜感家’”這一個“惡謚”的。一方面如馮雪峰先生說的,“他又常痛惜他的小說和他的文章中的曲筆常被一般讀者誤解”。所以“更傾向于直剖明示的尖利的批判武器的創(chuàng)造”(見《魯迅先生計劃而未完成的著作》,也在《過去的時代》中)了。這種“直剖明示”的散文作風(fēng)伴著戰(zhàn)斗發(fā)展下去,“雜感”就又變?yōu)椤半s文”了!耙痪湃晁脑氯罩埂睂懙摹抖募返摹缎蜓浴防镩_始就說:
這里是一九三○與三一年兩年間的雜文的結(jié)集。
末尾說:
自從一九三一年一月起,我寫了較上年更多的文章,但因為揭載的刊物有些不同,文字必得和它們相稱,就很少做《熱風(fēng)》那樣簡短的東西了;而且看看對于我的批評文字,得了一種經(jīng)驗,好像評論做得太簡括,是極容易招得無意的誤解,或有意的曲解似的。
又說:
這回連較長的東西也收在這里面。
“簡單”改為不拘長短,配合著時代的要求,“雜文”于是乎成了大家都能用,尖利而又方便的武器了。這個創(chuàng)造是值得紀(jì)念的;雖然我們損失了一些詩,可是這是個更需要散文的時代。
《燕京新聞》副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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