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過去的二年里，有兩樁事仿佛已在我的生活中占據(jù)了地位：一樁是夏天必作幾首舊詩，另一樁是冬天必患頭暈。
把這兩件事略加說明，似乎頗足以幫助記述二年來生活的概況，所以就不惜浪費(fèi)筆墨來說上幾句了。
先說作舊詩吧。對于舊詩，我并沒有下過多少工夫，所以非到極閑在的時節(jié)，決不動它。所謂“極閑在”者，是把游山玩水的時候也除外，因?yàn)樵谏剿g游耍，腿腳要動，眼睛要看，心中要欣賞，雖然沒有冗屑纏繞，到底不象北窗高臥那樣連夢也懶得作。況且，名山大川與古跡名勝，已經(jīng)被古人談贊過不知多少次，添上自己一首半首不甚象樣子的詩，只是獻(xiàn)丑而已，大可以不必多此一舉。
趕到心中真有所感而詩興大發(fā)了，我也是去謅幾行白話詩，即使不能道前人之所未道，到底在形式上言語上還可以不落舊套，寫在紙上或野店的泥壁上多少另有點(diǎn)味道。這樣的連在山水之間都不大作舊詩，手與心便無法不越來越鈍澀，漸漸的仿佛把平仄也分不清楚了似的。
可是，在過去的二年中，我似乎添了個“舊詩季節(jié)”。這是在夏天。兩年來，身體總是時常出毛病，不知哪時就拋了錨;所以一入夏便到鄉(xiāng)間去住，以避城市的忙亂，庶幾可以養(yǎng)心。四川的鄉(xiāng)間，不象北方的.村莊那樣二三百戶住在一處，而只是三五人家，連個賣酒的小鋪也找不到。要去趕場，才能買到花生米，而場之所在往往是十里以外。要看朋友，也往往須走十里八里。
農(nóng)家男女都有他們自己的工作與生活，可是外人插不進(jìn)手去：看他們插秧，放牛，拔草，種菜，說笑，只是“看”著而已。有時候，從朝至夕沒地方去說一句話!按說，在這個環(huán)境下，就應(yīng)當(dāng)埋頭寫作，足不出戶了。但是不行。我是來養(yǎng)心，不是來拚命。即使天天要干活，也必須有個一定的限制，一天只寫，比如說，一千字;不敢貪多。這樣，寫完了這一千字或五百字，便心無一事，只等日落就寢。到晚間，連個鬼也看不見。在這時節(jié)，我的確是“極”閑在了。
人是奇怪的東西，太忙了不好，太閑了也不好。當(dāng)我完全無事作的時候，身體雖然閑在，腦子卻不能象石頭那樣安靜。眼前的山水竹樹與草舍茅亭都好象逼著我說些什么;在我還沒有任何具體的表示的時候，我的口中已然哼哼起來。哼的不是歌曲或文章，而是一種有腔無字的詩。我不能停止在這里，哼著哼著便不由的去想些詞字，把那空的腔調(diào)填補(bǔ)起來;結(jié)果，便成了詩，舊詩。去夏我作了十幾首，有相當(dāng)好的，也有完全要不得的。
今年夏天，又作了十幾首，差不多沒有一首象樣兒的。我只是那么哼，哼出字來便寫在紙上，并不擰著眉毛去推敲，因?yàn)檫@本是一時的興之所至，夠自己哼哼著玩的使己滿意，故無須死下工夫也。茲將村居四首寫錄出來，并無“此為樣本”的意思，不過是多少也算生活上的一點(diǎn)微痕而已：
茅屋風(fēng)來夏似秋，日長竹影引清幽。
山前林木層層隱，雨后溪溝處處流。
偶得新詩書細(xì)宇，每賒村酒潤閑愁;
中年喜靜非全懶，坐待鵑聲午夜收。
半老無官誠快事，文章為命酒為魂。
深情每�；ㄩL好，淺醉唯知詩至尊!
送雨風(fēng)來吟柳岸，借書人去掩柴門。
莊生蝴蝶原游戲，茅屋孤燈照夢痕。
中年無望返青春，且作江湖流浪人;
貧未虧心眉不鎖，錢多買酒友相親。
文驚俗子千銖貴，詩寫幽情半日新，
若許太平魚米賤，乾坤為宅置閑身。
歷世于今五九年，愿嘗死味懶修仙。
一張苦臉唾猶笑，半老白癡醉且眠。
每到艱危詩入蜀，略知離亂命由天;
若應(yīng)啼淚須加罪，敢盼來生代杜鵑。
夏天，能夠住在有竹林的鄉(xiāng)間，喝兩杯白干，諏幾句舊詩，不論怎么說，總算說得過來。一到冬天，在過去的兩年里，可就不這么樂觀了。冬天，我總住在城里。人多，空氣壞，飲食欠佳，一面要寫文賣錢，一面還要辦理大家委托的事情;于是，由忙而疲，由疲而病;平價米的一些養(yǎng)份顯然是不夠支持這部原本不強(qiáng)健的身體的。一病倒，諸事擱淺;以吃藥與靜臥代替了寫作與奔走。用不著著急生氣呀，病魔是立意要折磨人的，并不怕我們向他恫嚇與示威啊。
病，客觀的來說，會使人多一些養(yǎng)氣的工夫。它用折磨，苦痛，挑動你，壓迫你;你可千萬別生氣，別動肝火，那樣一來，病便由小而大，由大而重，甚至帶著你的生命凱歌而歸。頂好，不抵抗，逆來順受，使它無可如何。多喒它含羞而退，你便勝利了。就是這樣，我總是慢慢的把病魔敷衍走;大半已是春天了。春殘夏到，我便又下了鄉(xiāng)，留著神，試著步，天天寫一點(diǎn)點(diǎn)文章;閑來無事便哼一半首詩。詩不高明，因?yàn)樽髡咴谪氀啵桓曳拍憺橹�。因�?ldquo;舊詩與貧血”名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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