惆悵

　　冰心

　　當(dāng)岸上燈光，

　　水上星光，

　　無聲地遙遙相照。

　　蒼茫里，

　　倚著高欄，

　　只聽見微擊船舷的波浪。

　　我的心

　　是如何的惆悵——無著!

　　夢里的母親

　　來安慰病中的我，

　　絮絮地溫人的愛語——

　　幾次醒來，

　　藥杯兒自不在手里。

　　海風(fēng)壓衾，

　　明燈依然，

　　我的心

　　是如何的惆悵——無著!

　　循著欄桿來去，——

　　群中的歡笑，

　　掩不過靜里的悲哀!

　　“我在海的懷抱中了，

　　母親何處?”

　　天高極，

　　海深極，

　　月清極，

　　人靜極，

　　空泛的宇宙里，

　　我的心

　　是如何的惆悵——無著!

　　一九二三年八月二十五日

　　冰心一生的著作，在我看來有兩大主題：一為母愛，一為童心。這也恰恰印證了冰心本人的氣質(zhì)，她有著濃郁的母愛，同時(shí)又不乏透明的童心。所以直到今日冰心老人仍然筆耕不輟，為全世界的兒童和母親，奉獻(xiàn)著自己一腔的熱誠。

　　寫于1923年的這首小詩《惆悵》是很典型的一個(gè)例子。題目極明確地道破詩人寫作時(shí)的心態(tài)，一個(gè)遠(yuǎn)行的游子，在離別母親和故國的一剎那，她的心是如何的惆悵 ——無著。這種“惆悵——無著”在每一段詩的尾部出現(xiàn)，反復(fù)吟詠，把詩人的無可奈何與孤寂、以及無法排遣的懷念與憂思一一道出，給人一種巨大的藝術(shù)沖擊力。

　　《惆悵》一詩寫得層次鮮明，首段寫岸上燈光與水上星光的“無聲地遙遙相照”，一下子強(qiáng)化了別離之苦，距離感借岸與水的意象巧妙地表達(dá)出來，繼而是游子倚高欄(或曰船舷)遠(yuǎn)眺的造型，借此抒發(fā)出第一層的惆悵無著。

　　道出了游子的第一層惆悵之后，冰心筆觸馬上轉(zhuǎn)入“夢里的母親”身上，這是因?yàn)樽约和局谢疾　Ｈ嗽诼猛�，人在病中，自然極易思念家庭和母親，因此冰心在這一段寫出了夢與現(xiàn)實(shí)的另一種不可逾越的`距離：“海風(fēng)壓衾，/明燈依然，”夢醒之后是冰冷的現(xiàn)實(shí)，一縷母愛的溫馨只可向夢境中尋覓，這種苦澀的體味，怎不叫“我的心/是如何的惆悵——無著!”

　　第二層的惆悵無著，因?yàn)閴糁械哪笎埏@示出了更加濃重的憂傷。

　　至此，詩人全以靜態(tài)入筆端，仿佛是“靜夜思”般的自言自語，海是靜的，岸是靜的，明燈也是靜物，在靜的夢中搖曳著靜的思鄉(xiāng)情調(diào)。

　　到得第三段，冰心開始由靜入動(dòng)，在船上，靜寂過后，人們“循著欄桿來去，——群中的歡笑”在甲板上彌漫。是人們的喧鬧打擾了詩人的幽思吧，冰心繼續(xù)寫道：

　　“我在海的懷抱中了母親何處?”

　　天高極，

　　海深極，

　　月清極，

　　人靜極，

　　空泛的宇宙里，

　　我的心

　　是如何的惆悵——無著!

　　心事浩茫連廣宇，在歡笑聲中，冰心無法掩飾靜里的悲哀，母親和故鄉(xiāng)一寸寸遠(yuǎn)去，大海的懷抱波翻浪涌，母親卻在何處?欲哭無淚，欲叫無聲，詩人只好以高天、深海、清月來襯以極靜的人。鬧中求靜的詩人，意圖排開一切外在的熱鬧，步入自己惆悵無著的內(nèi)心深處，尋求母愛的支撐，抵達(dá)那遠(yuǎn)方的彼岸。

　　去國的游子戀母之思、別鄉(xiāng)之苦，全在《惆悵》這首小詩中得以展現(xiàn)，而宇宙空泛中詩人自己飄浮無著的心靈，正是大寂寞的一種極富詩意的表達(dá)。

　　冰心在全詩最后一句感嘆，將《惆悵》的主題加以升華、彌漫的、無所不包、無處不在的惆悵便籠罩住了你的身心，你不由自主地為遠(yuǎn)航的詩人也感傷、惆悵起來。

　　這是一種人類共通的真切體驗(yàn)，詩人的本領(lǐng)正在于尋找和表達(dá)這種體驗(yàn)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