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為什么要到“內(nèi)地”來？不大可解，也沒有人問過他。

到我們認識他時，他開了個小館子，在我們學(xué)校附近。

這位揚州人老板，一看就和別的掌柜的不一樣。他穿了一身鐵機紡綢褂褲在那兒炒菜。盤花紐扣，紐絆拖出一截銀表鏈。雪白的細麻紗襪，淺口千層底禮服呢布鞋。細細軟軟的頭發(fā)向后梳得一絲不亂。左手無名指上還套了個韭菜葉式的金戒指。周身上下，斯斯文文。除了他那點流利合拍的翻鍋執(zhí)鏟的動作，他無處像一個大師傅，來吃飯的學(xué)生也喜歡到鍋灶旁站著，一邊聽新聞故事，一邊欣賞炒菜藝術(shù)。這個館子不大，可是收拾得干干凈凈，木架上還放了兩盆花。就是足球隊員、跳高選手來，看看墻上菜單上那一筆成親王體的字，也不好意思過于囂張放肆了。

有時，過了熱市，吃飯的只有幾個人，菜都上了桌，他洗洗手，捧了一把細瓷茶壺出來，客氣幾句：“菜炒得不好，這里的醬油不行”，“黃芹菜叫孩子切壞了，誰讓他切的！--不能橫切，要切直絲”。有時也談?wù)剷r事，說點故鄉(xiāng)消息，聲音低緩，慢條斯理。有時在茶館里也可以碰到他，獨自看一張報紙或支頤眺望街上行人。他還給我們付過幾回茶錢。

這飯館常備的只有幾個菜，卻都精致有特點。有時跟他商量商量，還可請他表演幾個道地揚州菜。他不惜工本，做得非常到家。

半年以后，店門關(guān)了幾天，貼出了條子：修理爐灶，停業(yè)數(shù)天。

重新開張后，飯鋪氣象一新，一早上就坐滿了人。揚州人聽從有人的建議，請了個南京的白案師傅來做包子下面．帶賣早晚市了。我一去，學(xué)著揚州話，給他道了喜：

“恭喜恭喜！”

“托福托福！”

白案上，那位南京師傅集中精神在做包子。他仿佛想把他的熱情變成包子的滋味，全力以赴，揉面，摘蒂，刮餡，捏褶，收嘴，動作的節(jié)奏感很強。他很忙，顧不上想什么。他的腦袋里升騰著希望，就像那蒸籠里冒出來的一陣一陣的熱氣。他穿著一身老藍布的衣褲，系著一條洋面口袋改成的圍裙。周身上下，無一處不像一個當(dāng)行的白案師傅。

不知道什么道理，那一頓早點沒有給我留下什么印象。豬肝面，加了一點菠菜、西紅柿，淡而無味。我看了看墻上寫了幾個美術(shù)字，“綠楊飯店”，心想：三個月以后，這幾個字一定會浸透了油氣！--我對豬肝和美術(shù)字一向都沒有好感。

半年過去，很多人的家鄉(xiāng)在不斷“轉(zhuǎn)進”（報紙上諱言敗退，創(chuàng)造了一個新奇的名詞）的戰(zhàn)爭中失去了。滇越鐵路斷了，昆明和“下江”郵匯不通，大學(xué)生的生活發(fā)生了很大的變化。學(xué)生的變化，自然要影響到綠楊飯店。

代表這個飯館的，不再是揚州人，而是南京人了。我可以跟你打賭，從他答應(yīng)來應(yīng)活那一天，就想到了這一步。

那個南京人，他一大早沖寒冒露從大西門趕到小南門去買肉，因為那里的肉要便宜一點；為了搬運兩袋面粉，他可以跟挑夫說很多好話，或罵很多難聽的話；他一邊下面，一邊拿眼睛瞟著門外過去的幾馱子柴，估著柴的干濕分量；他揀去一片發(fā)黃的菜葉，丟到地下，拾起來，看一看，又放回案板上……他的床是睡覺的，他的碗是吃飯的。他不幻想。

一個女同學(xué)病了，我們?nèi)タ此�。她笑了笑說：“如果再有一盤白煮魚，我這病就生得很像樣子了！”她是揚州人。揚州人養(yǎng)病，以“清餓”為主。開始動葷腥時，都是吃椒鹽白煮魚。我們?yōu)榱藵M足她的雅興和病中易有的思鄉(xiāng)之情，就商量去問問揚州人，能不能像從前一樣為我們配幾個菜。他答復(fù)得很慢。但當(dāng)那個同學(xué)說“要是費事，那就算了”時，他立刻就決定了。

吃飯的那天，南京人一直一聲不響，揚州人掌勺。他的紡綢褲褂、好鞋襪、戒指、表鏈都沒有了。他用鏟子抄起將好的菜來嘗一嘗，菜好了敲敲鍋邊，用抹布（好臟�。┎敛帘P子，把刷鍋水往泔水缸里一倒，用火鉗夾起一片木柴歪著頭吸煙，鼻子吸一吸吐出一口痰……這些等等，讓人覺得這揚州人全變了。

菜都上了桌，他從桌子底下拉過一張板凳：“什么都貴了，生意真不好做！”

聽到這句話，南京人回過頭來向我們這邊看了看，臉色很不好看。

我看看南京人，忽然很同情他。

這個飯店是每下愈況了，南京人的脾氣變得很暴躁。時常看他弄了一碗市酒，悶悶地喝，忽然把拳頭一擂桌子，大罵起來。他不知罵誰才好。揚州人的身體越來越不行了，背佝僂得很厲害。他的嘴角老是搭拉著，嘴老是半張著。他的頭發(fā)還是向后梳著的，用水濕了梳的，毫無光澤，令人難過。有人來了，他機械地站起來，機械地走動，用一塊黑透了的抹布抹抹桌子，往肩上一搭：

“吃什么？有包子，有面。牛肉面、炸醬面，菠菜豬肝面……”

聲音空洞而冷漠。

過了好多好多時候，“炮仗響了”。云南老百姓管抗戰(zhàn)勝利，戰(zhàn)爭結(jié)束叫“炮仗響”。此后，我沒有見過揚州人。

一直到我要離開昆明的前一天，偶然到一家鋪子去，一抬頭：哎，那不是揚州人嗎？我振作一下，說：

“豬肝面加菠菜西紅柿！”

揚州人放好筷子，坐在一張空桌邊的凳子上。他牙齒掉了不少，兩頰好像老是在吸氣。而臉上又有點浮腫，一種暗淡的癡黃色。肩上一條抹布，濕漉漉的。一件黑滋滋的汗衫，（還是麻紗的�。┮粭l半長不短的褲子。衣褲上到處是跳蚤血的黑點。最后，我的眼睛就毫不客氣地死盯住他的那雙腳。好臟的腳！仿佛污泥已經(jīng)透入多裂紋的皮膚。十個趾甲都是灰趾甲。難看無比。

對這個揚州人，我沒有第二種感情：厭惡！我恨他，雖然沒有理由。

一九四六年

（選自汪曾祺小說集《邂逅集》，有刪改）

7．下列對小說相關(guān)內(nèi)容和藝術(shù)特色的分析鑒賞，最恰當(dāng)?shù)囊豁検牵?）（3分）

A．小說一開始描寫揚州人的穿著、語言和店堂布置，暗示他本是一個生活條件優(yōu)越的人，為下文寫他的落魄埋下了伏筆。

B．“我”對豬肝一向都沒有好感，但最后重逢揚州人時還是點了豬肝面，寫出了艱苦卓絕的戰(zhàn)爭對于“我”的深刻改變。

C．小說寫生病的揚州女生，主要作用是襯托，借她的病中雅興和揚州人最終的落魄做鮮明對比，隱含著對揚州人的批判。

D．小說中穿插的對歷史事件的概述，既為情節(jié)的發(fā)展創(chuàng)設(shè)了開闊的時代背景，也使小說更具有真實感，豐厚了小說意蘊。

8．簡要分析“南京人”的形象。（5分）

9．你是否認同小說最后“我”對揚州人的情感態(tài)度？請結(jié)合文本分析。（6分）

答案：

7．D（A項“暗示他本是一個生活條件優(yōu)越的人”誤，應(yīng)該是暗示他的生活情趣與精神追求；B項“寫出了艱苦卓絕的戰(zhàn)爭對于‘我’的深刻改變”誤，應(yīng)該是和前文相照應(yīng)，是“我”對揚州人隱隱的期待；C項“主要作用是襯托”誤，更多的應(yīng)是情節(jié)推進的考慮）

8．（1）“南京人”是一位時刻算計著自己的利益，毫無生活情趣的市儈形象。（2）從一開始他的腦袋里升騰著希望，到后來精打細算地經(jīng)營飯店，可以看出他對利益的熱衷；從他的穿著和生活細節(jié)，可以看出他毫無生活情趣與精神追求，是庸俗的小市民。（形象2分，分析3分，意思對則可）

9．答案示例：認同。（1）“我”對揚州人的恨與厭惡，實際上是對脆弱人性與死寂社會的恨與厭惡。（2）揚州人的落魄既是生活的潦倒失意，更是人性的淪落，在生活的重壓之下，揚州人自暴自棄，身上原本美好的人性--夢想，情趣，涵養(yǎng)等蕩然無存；（3）揚州人的落魄也讓我們感受到時代的落魄，雖然抗戰(zhàn)勝利了，但整個社會依然沒有起色，時代精神仍舊是沉淪與麻木；（每點2分，意思對則可）

不認同。（1）揚州人生活在惡劣的社會環(huán)境中，他的落魄是灰暗時代的產(chǎn)物，他負載著小人物不能承受之重；（2）揚州人受到南京人的排擠，在南京人強烈的物質(zhì)追求背景下，揚州人的精神抗?fàn)幹荒苁翘撊醯�；�?）揚州人有過追求，也有過掙扎，即使是最后落魄了，也還存留一份友善，我們應(yīng)該給予他同情或憐憫。（每點2分，意思對則可）